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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 | 忻孚:头上少了那颗星,兵团“战士”秒变农工

忻孚 新三届 2022-09-19

作者简历

本文作者


忻孚, 66届初中毕业,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,当过农工,教师,1976年到县工厂当工人,1977年考入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外语系,毕业后当过中学老师、翻译,后赴美国留学,获教育硕士和博士学位。任美国新泽西州大学教授,硕士和博士生导师,系主任。曾到国内几所大学讲课。


原题

"战士"的回忆……




作者:忻孚


  
一年一度的“八一”建军节来到了。从小接受的学校教育,使我对军人有一种神圣的敬佩,内心深处的崇拜。这种渴望成为军人的心情,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更加强烈。因为我们从小就在“学习解放军”的口号中成长起来。

出于这种单纯的思维,在1968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中,许多像我这样的青少年选择了去“生产建设兵团”,因为有一个“兵”字,还有一个“军区”的头衔,带给我们这些未涉足社会的少年学生们,无限的想像,浪漫的期待:“屯垦戌边”,像解放军战士一样保卫边疆,这是多么高尚和伟大呀!然而,现实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美好。

到了北大荒的生产连队里,我们被称为“兵团战士”,这个“战士”的名称让我们兴奋了一阵子,也为那身发给我们的绿棉衣(军装)高兴了几天。然而,面对每天的繁重体力劳动,才体会到 “军队” 这样的头衔与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好像没有什么关系,我们也没有享受过任何军人的待遇。我们只是从大城市来的青少年,在这个天苍苍,地茫茫,一望无边的广阔大地上,干农活,当农民。下大田参加夏天的麦收,秋天的割大豆,冬天的修水渠……使用着原始的农业工具:小镰刀,铁锹。
 
少年不知愁滋味,虽然生活艰苦,劳动繁重,少男少女们还是很浪漫的。就像解放军战士穿上新军装那样,第一件事就是要拍照片寄给家里。我们没有军装,只发了一身像军装颜色的棉衣。这颜色还各异,北京知青的棉衣是黄色的,里面纳了线,看上去比较直挺,而上海知青的棉衣是绿色的,比较蓬松,看上去鼓鼓囊囊,可能是南方人不知道北大荒的冷吧?哈尔滨知青的鉴于黄绿之间,更符合东北的穿着,毕竟是在他们家乡周围嘛。如果大家站在一起,那还真有点意思,从衣服的款式上,颜色里,就能分辨出谁是从哪里来的知青了。
 
怎么才能照出相片像一个解放军战士呢?大家还真的动了不少脑筋。首先,不能穿着棉衣在夏天拍照,一定要等到冬天。再则,要有一枚红五星的帽徽。没有红领章怎么办?不知哪个机灵鬼想出一个主意:穿上长长的棉大衣,因为棉大衣有毛领子,无法挂领章,只能在帽子上戴红五星的帽徽。看看真正的军人,当他们穿着大衣时,领章是挂在大衣里面的军装衣领上的。我们也穿棉大衣,戴帽子,这样的照片就可以假乱真,看上去像是个军人了。

主意一定,马上行动。北大荒的10月份就开始入冬了,但仍是秋收时节,农活非常繁忙,没有休假日。为了能去县城照相馆拍照,我们几个女孩子主动请缨,打了一整宿的夜班,以便利用第二天的白天时间去县城拍照。凌晨5点钟我们才从大地里脱谷回来,一身脏衣,蓬头垢面。但我们顾不上这些,马上到井里打了一桶水,洗漱干净,踏着轨道上的枕木向火车站奔去。(我们所在的连队位于两个火车站之间,沿着火车轨道就能走到一个小火车站,如果碰上有火车来往,必须下轨道等火车驶过,再返回轨道行走, 这路程需要大约一个小时。

为了照相,我们个个穿着棉大衣,急急忙忙地赶路,到达火车站时,已经是一身汗了,但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。乘火车到了县城,我们顾不上一夜无眠的疲劳,直奔照相馆,擦干汗水,梳头整发,准备摆姿势拍照。可惜,我们只有一个红五星,只能戴在一顶帽子上,大家只能轮流戴着这顶缀有红五星的帽子拍照,留下倩影。

记得我把照片寄给父母时,写了一封长长的信,让父母放心,因为我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“战士”了!
 

这就是那张“战士”照

1969年珍宝岛事件发生,中苏边境紧张。与苏联一江之隔的黑龙江省成为战争的前线, 兵团战士的“戌边”任务更加强了。团里组建了武装连队,挑选出身好的男性青年,发枪集训,调往边境,成为解放军部队的预备队(其实就是民兵)。而留在连队的青年也组织起来,几个人一杆枪,我被选为班长,发给我一只铁把冲锋枪。

我不懂武器,只是在书中看到过,这是一种二战时期的苏式冲锋枪,全枪都是铁制的,一打就发热,不能光着手握枪,要戴手套,尤其是冬天。训练开始了,卧倒,出枪,瞄准,屏住呼吸,扣动扳机,趴在雪地里一次就是几小时的训练,我感觉快要被冻僵了。第一次训练结束我就开始拉肚子,我想可能是我的肚子冻着了,只能请病假休息, 也算“逃避”了。接着是发给子弹打靶子,进行实弹射击。因为我的枪是冲锋枪,无法像步枪似的一枪一枪地发射,也无法趴在地上射击。依靠在一棵树旁,单腿跪地,我把十几发子弹一次装进弹膛,瞄准靶心,一搂扳机,只感到枪在我的手中抖动得厉害,同时听到“啪啪啪……” 一阵响,十几发子弹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,全部射出。结果只有一发子弹击中靶子,其余的全都打飞了。

我不知道如果苏联军队真的打过来了,我们这些青少年用着二战时期的武器,经过短短的训练,是否能有力量抵挡?好在战争没有爆发,不然我们的青春血肉之躯只会成为战争的祭品….
 
在当年的“备战备荒” “准备打仗” 的最高指示下,我们要一个个地训练成“战士”,像“军人”一样。
 
既然是解放军的预备队,那么我们这些农民就被要求与军人一样地行动了。每个生产连队要求具备随叫随到,随时能战的“紧集集合 ”能力,即全连 “战士们”背上行李 ,在15分钟之内集合完毕, 集体出发,统一行动,一切听从连长,指导员的指挥。这种行动往往发生在下半夜,让劳动了一天,在疲劳中入睡的人们在梦幻中惊醒,以测试你的警惕性和备战能力。我们连队以悬挂在食堂前的铁杠为集合地点,敲击铁杠为集合信号。
 
曾记得一次在梦中朦朦胧胧地听到连续不断的铁杠敲击声,同屋的一姐妹突然大叫:紧集集合!我这才如梦初醒,慌乱地穿上裤子,手忙脚乱地折叠被子并用绳子捆牢,背在身上,抓起棉衣,踏拉着鞋子就往食堂跑。到了那里才想起我的鞋子还没有系鞋带呢。半夜三更,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,好在地上的积雪能映照出一些亮光。大家拥挤在食堂前,谁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?

这时候,连长吹哨,大喊一,二,三,让大家按照干活时的农工排的排列顺序站队,然后宣布:“发现敌人跳降落伞,落在西山头猪号附近,上级命令我们抓住在逃的敌人,跑步,出发!“ 人群中有人大声响应:“坚决完成任务!”  话音刚落,人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地向西北方向奔跑。地上的积雪被踩得吱吱作响,谁也不敢出声,怕被“敌人”发现。人人背着行李,一边跑一边喘气。

猛地一抬头,我看见前面一个大个子老职工,背后背着个毛毛的,黑糊糊的东西,我紧跑几步追上他,才看清楚,原来他是背着一个卷在一起的狗皮褥子(北大荒天寒地冻,当地人用狗皮做褥子御寒)。我真想笑,这哪里像是“战士”呀?但也理解,有的老职工贫困,家里人口多,被子少,夜里无法将被子扛出去,只能背狗皮褥子了。

西山头距离连队有四五里路,山上种有果树,山下建了一个大猪圈,称为猪号。平时除了在那里干活,很少有人去,夜里没有电,更无人前往了。看来这真的是一个让“敌人” 从天而降,秘密隐蔽的地方。我们排着队,一个跟着一个地跑。渐渐地,队伍拉开了距离,有人跑不动了,蹲在路边直喘粗气,还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…. 有的把鞋跑丢了,光着一只脚在地下找鞋子。我还算好,曾在中学时期参加过“越野”比赛,跑长距离还有一定的耐力。

但是,由于穿衣服太仓促,我没来得急把棉裤系牢,跑了一半路,裤子就开始松动了,为了不掉队,我提着裤腰坚持着,可是裤子越来越往下沉,眼看就要滑到腰下了。这时,我看到路边有一棵树,便直冲到树后系裤子。好在是夜里,谁也看不清。系紧裤子,再接着跑,最终我跑到了猪号,赶紧询问已经到达的人是否抓到敌人?得到的回答是:“解放军已经完成了任务,我们来晚了”。我“喔”了一声,好像明白了什么,毕竟我们不是正规军呀!接下来的命令就是:回家。

这回人们的反应再也没有来时的亢奋了,有往回走的,有跑着的,还有互相搀扶的…...在返回的路上,人们相互告知,让那些还在往西山赶路的人,折返回家。折腾了一个多小时,一晚的睡意全无了。不知是我们的“军力”太差, 还是“情报”有误?反正,我们被”锻炼“了一把,过了一次夜半紧急集合的瘾。不过,后来听说,这就是一次训练,根本就没有什么“敌情“,那是连长编辑出来的。结果,有一个知青因心脏不太好,在路上跑不动,差一点犯了心脏病…...
 
随着“备战“的深入要求,各个生产连队都派出一名青年学习吹号。我们有了像解放军一样的“司号员”, 吹起床号,熄灯号,当然还有紧急集合号。不久,又增加了晚点名号。晚点名,顾名思义就是在晚上点每个人的名字,要求各个班、排,在晚上9点时,集合点名,报告连长有关人员出席和缺席的情况。同样的规定,听到吹号声到食堂前集合,列队,听从连长的指挥。经过一天的繁重劳动,回来吃了饭,谁不想倒在床上休息?但无人敢违反命令,因为我们是“军队”,是“战士”,只能每晚等待着这个晚点名号的吹响。

这天,号声响起,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食堂前,按农工排列队站好,听从连长的指挥。照旧,连长一声哨响,喊道:“一,二,三,列队,立正,稍息”。与平日不同的是,这次他加了一句:“立正,枪上肩”。可惜,他没有枪,我们这些“战士”也没有枪 (实弹射击后,枪械都上缴了)。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知所措。只听见连长拉长了嗓音,又喊了一遍:”枪…上…肩“,同时用手在身前比划着跨枪上肩的动作。大家正盯着看连长的动作,不由自主地也学习连长,开始用手比划着…..

说时迟,那时快,只听到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喊了一声:“到!”  宏亮的声音把大家吓了一跳,齐刷刷地转过头去找寻那个喊“到”的人。原来是老章。老章是在1958年反右运动中被划为”右派“,遣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的。几年后摘了”右派“的帽子,被”就地安排工作“,留在生产连队里了。他的名字:”章少仙“,与”枪上肩“ 听起来很接近。所以,他以为是在点他的名字呢!习惯了在劳改的日子里被别人大呼小叫的,他情不自禁地答道:“到!” 是可笑还是可悲呢?大家笑了一声,马上又停止了。有人好心地告诉他,点名还没有开始呢。只见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……

后来,由于生产劳动繁忙,加上常常需要凌晨三四点钟起床,参加突击式的加班作业,这晚点名的活动才被取消。可是,这个“枪上肩” 的真实故事在知青中间相传,成为笑谈。
 
除了“军事行动”,政治活动也必须与解放军保持一致。

1969年初,“两忆三查”运动开始了(忆阶级苦,查阶级,查思想,查表现)。团里派出现役军人来到了生产连队,指导开班会,排会,连会。每天下工后的活动全部变成了“忆苦思甜”。先由老职工中的贫下中农诉苦,会场上高喊“不忘阶级苦” 的口号,再唱“天上布满星,…….有苦把冤申….” 的“忆苦歌”。气氛激烈时,讲者流泪,与会者抽泣。然后,一起排队到食堂吃“忆苦饭”。

所谓的 “忆苦饭” 就是把最难吃的放进大锅里一起煮。烂白菜,麦麸子,冻萝卜….,凡是要扔的全部都用上,连洗都不用洗,就像是煮猪食。我先生曾在食堂当司务长,他常说,做忆苦饭是他们食堂最容易的活了。我反驳说,那是最恶心的“饭”。

记得我第一次吃“忆苦饭”, 排队到了食堂窗口,一大勺”忆苦饭”舀到我的碗里,我不敢闻它的味道,拿了就走,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开始尝试。我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,没想到胃里马上反应激烈,不由自主地呕了出来。我不敢让别人看见,用手捂住嘴巴,赶紧跑出食堂,直奔野外大地,蹲在地下呕吐,最后只好把碗里的“饭“全部倒在地里,用土埋了。(要知道,如果被发现,这可是政治错误呀!)然后,回到食堂继续参加忆苦饭后的”斗私批修“,肚子饿得咕咕直叫。

会议总算结束了,回到屋子里只能是喝水充饥。这时,我看到一姐妹正卷着身体,裹在被子里吃东西,原来她是在吃饼干。知道被我发现了,她就坐起来,开诚布公地说,”挖了一天的濠沟 (水渠),吃那个,谁受得了!反正不能饿着!”  我不敢发表任何评论,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饼干,扔进自己嘴里,大口大口地嚼起来。由于缺油,饼干很硬,但我感到这是我生平中最好吃的饼干了!

从那以后,我也学会了在被子里储存一盒饼干,要知道那一年的“忆苦饭” 可不是只吃一次的。
 
我相信我们这些”战士“ 绝对没有与解放军同等的伙食待遇。我们平时的伙食已经很可怜了,尤其是冬天,基本是发酸的玉米发糕,坚硬的窝窝头,加上冻萝卜丝汤或冻卷心菜汤,很多时候就连冻的菜都吃不上,只能喝酱油汤了。大家调侃自己是”汤司令“的部队 (当时常常放映的电影《战上海》里的国军)。

在这种艰苦的生活条件下,每天的繁重体力劳动压在一群十几岁的青少年的肩上,远离家乡和父母亲人。说实在的,我们只是在荒无人烟的广阔天地当农民,还不如农民,因为我们要接受贫下中农的“再教育”。我们还需要接二连三地吃“忆苦饭”,再为自己制造苦难吗?不知这种“战士”式的组织活动,”军人”式的训练,是否适合我们这些农民,这些知青?
 
1976年文革结束,历经8年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实践结束了。兵团解散了,改制回到了原来的农场编制,连队恢复成了原来的生产队,以农业生产为主。现役军入返回了部队或离任。知青按国家政策返城,回到自己的家乡。

50年以后,我们再相遇,大家谈论起当年的苦涩青春,心情如五味杂醋。留下的是一枚像“军人”那样获赠的纪念章和永远的回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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